家史丨唐庆年:我们兄弟与大伯同一个小名“牛牛”
原题
三个“牛牛”:左起唐大年、大伯唐达聪、本文作者唐庆年
我曾经有个小名叫“牛牛”。我出生的公曆年份是“猴年”,但我生在农曆年前,也在“立春”之前,所以我属羊。我是祖父祖母第三代的第一人,名字是祖父祖母起的,包括我的小名“牛牛”。我弟弟出生于下一轮的猴年,属猴。我父亲给他起名叫“大年”,因为好叫,也响亮,以至于完全忽略名字裡兄弟排行的传统习惯。不仅如此,还给他起了和我一样的小名,也叫“牛牛”。我们哥俩都不属牛,而我们家对“牛牛”这个名字情有独锺,却是有原因的。
我祖父有六个孩子,都是男丁,我父亲排行老三,属龙。属牛的是我大伯,唐达聪,他的小名就叫“牛牛”,也叫“牛儿”。六兄弟中,大伯最得祖父器重。上世纪四十年代初祖父被人构陷,关到上饶的一个临时监狱,大伯上书投诉,诉状都是用文言写的,论理有力又情感动人。上下奔走,托关係,找关节,果然奏效,祖父得以释放。此事在祖父的亲友间传为美谈。而那时大伯才十六岁。
大伯后来就读浙大外文系,参加学生运动,才华横溢、锋芒外露,为当局不容,临毕业前被浙大开除,回到上海,“待业”。不久,我父亲靠朋友帮助在台湾一间报馆找到工作,赶紧叫大伯也去。大伯去台湾比我父亲晚一个月。那是1948年,大伯二十三岁,我父亲年仅二十。不难想像,血气方刚、嫉恶如仇、激情澎湃,还多少有点恃才傲物,正是他们的风采。
父亲(左)赴台前摄于上海
他们到台湾不久,国民党的败局就一日千里,也要退守台湾了。我父亲曾在《大公报》发表影评,得到《戏剧与电影》週刊主编洪深的赏识,赚到的稿费除了可以让他们看更多的电影外,可能还可以和哥哥们一起打打牙祭。到了台湾,我父亲也为《大公报》报道过台湾的状况,随即引起当局的注意。
“白色恐怖”骤起,形势吃紧,为了躲避抓捕,兄弟二人用行前奶奶给他们的两枚金戒指凑成一张走私船票,我父亲回到了上海。而留在台湾的大伯,则从此音书断绝。
父亲摄于台中南天报社长家门前
1940年代末,一家八口人只能能靠祖父写字刻印的收入勉强度日。父亲和大伯去台湾也有经济压力的因素。1849年5月上海易帜,四叔五叔旋即参加了解放军。二伯进入上海电影译制厂(当年可能不叫这个名字)工作,我父亲进了新华社新闻训练班,生活有了着落。家里的经济压力减轻了很多。
1950年初,祖父受聘到武汉任“湖北省文物管理委员会”主任。那年年底,祖母带著六叔也从上海迁居武汉。祖父少年时起就到杭州跟随他的外祖父生活。他的外祖父李辅耀是晚清官员,曾任杭嘉湖道台,宦游杭州三十余年,是当地书画界的重要人物之一,“西泠印社”的部分房产就是他捐赠的。祖父跟著他耳濡目染,见多识广;祖父也是西泠印社的创始人之一;故宫博物院建院之初,还曾协助马衡清点整理皇家收藏的书画。湖北最初的文博团队,可以说是祖父去了以后建立起来的。
文管会改成湖北省博物馆以后,祖父就到湖北省文史研究馆挂职“副馆长”,除了参加统战部、政协组织的政治学习外,平常没有什么工作任务。作为“无党派民主人士”,祖父不断通过统战部打探大伯的下落,甚至要求用跨海高音喇叭,向台湾海峡对岸喊话找寻。这一切努力当然都是徒劳无功,原因容后表述。
二伯在复旦是学农的,这位1948年前就加入地下党的革命青年,上世纪五十年代初主动要求“归口”,放弃了协调“苏联专家组”的工作,离开最繁华的大都市上海,到北大荒的农业科研单位去建设“社会主义新农村”了。至此,我们家在上海已经没有亲戚,即使出现奇迹,大伯捎信到上海,也只会是“查无此人”的结果了。祖父祖母对我大伯的思念之情与无奈的焦虑,日与老迈俱增,把大伯的小名“牛牛”也加到我这个新生的长孙身上,就是这种情感的寄托。
我出生时父亲在北京工作,1957年秋天,父亲就成了“右派”,作为“丁陈反党集团”成员,名字登在《人民日报》上,祖父祖母怕我受牵连,祖母亲自到北京把我接到他们身边。在北京南下武昌的火车上,奶奶陪我过了两岁生日。
“牛牛”这个小名和我一道随奶奶带到武汉,但我渐渐长大,儿时的小名也慢慢留在了儿童时代,后来连我奶奶也不大用它来叫我了。1968年,我弟弟出生,我家仍然没有大伯的任何消息。“牛牛”这个隐含思念之情的小名就传给我弟弟了。
1968年8月,祖父中风摔倒,半身不遂,从此卧床不起。住了一阵医院后,又吵著搬回家来。我家的“全家福”照片,从不曾有聚齐的“全”家。1969年春节前后,我二伯和四叔都来武汉看望父亲,大伯缺席自不待言,我父亲也缺席了。随着时间拖延,祖父的状况也慢慢恶化,口齿不清的话语后来只有祖母凑到嘴边才能勉强听懂。可是在弥留之际,俗称“回光返照”的日子,却能听到他拍著床帮子喃喃地念叨,奶奶说,他是在呼唤“牛儿,牛儿⋯⋯”
我家的“全家福”照片,从不曾有聚齐的“全”家。1969年春节期间,和祖父的最后合影。后排左起四叔、六叔、奶奶、二伯;在祖父两边的,左是五叔的大儿子,右是我
1969年4月8日,祖父去世。
祖父去世后,奶奶在太原的我父母家和淮阴的四叔家各住过一段时间。我父母在1960年代初,先后离开风诡云谲的北京调到太原工作;四叔在东海舰队服役时也被打成右派,“劳教”期满后在江苏淮阴一个中学教书。
1971年暑假,我去太原探视父母和奶奶后,回程绕道北京游玩,北京的姨妈姨父舅舅和表哥表姐都一律用我已经略感生疏的小名“唐牛”叫我。1972年,祖母去了淮阴,我趁暑假去淮阴四叔家看祖母。从武汉坐船去南京,途经九江,我下船准备上庐山一游。“唐牛!”我刚踏进一家小饭馆,一位面目清癯、皮肤白皙的青年从背后叫我,他是我大姨的儿子,我的表哥。他当时在九江教中学。几年前他途径武汉时来我家见过我,而我却记不起他来。那顿晚餐自然是他尽了“地主之谊”。
我的小名在母亲那边的亲戚的嘴里停留得比较久,大概是因为对我两岁以前的印象也停得比较久吧。很多年后,他们中偶尔还会有人叫我“大牛”,以别于我弟弟的“二牛”。
在一段漫长的岁月里,我家这个说不清道不明的“海外关係”,既是我家无法割捨的牵挂,又是压在我家所有成员头上的沉重的政治阴影,是越积越淤、越凝越重的心结。加上我父亲和四叔,一家两个右派,我们就在无形中都入了“另册”,成了政治上极不可靠的一类。从戴上“右派份子”的帽子,后来是所谓“摘帽右派”,直到“改正平反”,直接的心灵的压抑长达二十二年之久,而在性格上造成的扭曲持续了更长的时间。
1970年代末,父亲恢复原职,调回北京工作.1980年代,改革开放,“海外关系”逐渐不是“问题”了。大伯母的亲戚、大伯的好友和下属陆陆续续造访北京,见到了我父亲,我们也和大伯取得了联系。奶奶还算幸运,1985年她和我六叔一道来美国。奶奶在美国小住了一段时间,那时我奶奶对年逾花甲的大伯的称呼仍是“牛牛”这个小名。
1985年,大伯伯母(右一、二)和奶奶(左二)在六叔(左一)美国第一次个人画展上
我父亲在1984年任中国作协领导,直到1989年辞职下野。1986年5月我父亲率中国作家代表团访美,在洛杉矶和阔别三十多年的大伯相聚。从那以后,大伯回国的次数就多了。大伯和我父亲见的最后一面,是1999年我父亲病重住院临终的那一天。
话说当年,大伯和我父亲分手后,和朋友合作办起一张报纸。报纸开张半个月后即被当局取缔,大伯被抓起来,送到关押政治犯的绿岛监狱劳改十年。这兄弟俩在海峡两边都未能倖免一场“牢狱之灾”。
1959年12月,大伯劳改期满释放,在一家报馆找到工作。出狱后仍列入看管名单,“戒严令”尚未解除,白色恐怖依旧严密笼罩,“情治机关”的警察经常来住所盘查。但从小就矢志新闻事业的大伯却在《民生报》《联合晚报》、“联经出版社”等《联合报》系的各个分支不断受到重用,历任编辑、编辑室主任、主编、总编等职。也对台湾1970年代文学艺术的创新潮流起过推动作用。曽以笔名耕耳、耿迩、蒲子、商辛等出版翻译作品《筛中神酒》《寓言新编》《萝星黛之恋》《梅冈城故事》。大伯母来美读研,取得绿卡后回台湾找治安高层关係,大伯才得以解禁。1982年被联合报派往巴黎创办《欧洲日报》,后又派到美国任《世界日报》洛杉矶分社总编,1994年在洛杉矶《世界日报》社长的职位上退休。
左起:1948/49年入狱前的大伯;狱中的大伯;出狱后的大伯
大伯退休后,整理我祖父的遗作,出版了《醉翁印最》《醉石山农印藳残篇》《唐醉石自用印印存》《醉石印藁佚编》《唐醉石先生治印年表》。近些年周游世界,遍嚐人间美食,结集出版了关于美食的随笔《叼馋杂拾》。他最常用的笔名“耕耳”取义“只问耕耘,不问收穫”,暗含了“牛”的秉性,也暗示了“牛”字的小名。另一个常用笔名“耿迩”则是“耕耳”的谐音,也表现了他耿介刚直的个性。“商辛”与“伤心”谐音,“蒲子”意为“蒲公英之籽”,同时也是“蒲佣之子”,“蒲佣”是祖父的外公为祖父所取的“小字”,大伯对祖父的思念和家族的传承意念也含在“蒲子”这个笔名中了。
伏案编辑的大伯
“牛牛”这个小名离我远去之后,被我弟弟一直使用至今,而且也早已超过了“小名”。他有时自署“唐二牛”,也许只是对我这个曾经的“唐牛”表示一点“长幼有序”的谦逊。他是中国“第六代”电影编导,“唐牛”、“牛牛”、“唐二牛”,朋友圈内人都知道是他,称呼他最多的,是“老牛”。“牛”字在当代的中文裡也有了引以为傲的意涵。他老婆,我弟妹,是著名作家,在她的文章裡给我弟弟的绰号是“丫唐”,但在生活裡还是对他暱称“牛牛”。“牛牛”这个名字,现在是非他莫属,即使是我妈那边的亲戚,也都不会再有半点混淆或犹疑了。
我和大伯住得很近,不足半小时的车程。继承了大伯小名的唐二牛每年也都有机会和他见上几面,在北京或者在洛杉矶。新冠疫情把大伯和伯母困在家裡超过了一年,但大伯仍然精神矍铄。今年是牛年,他的生日在农曆二月,实足年龄已经96岁,渡尽劫波的他,正在稳步迈向下一个牛年。